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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陈彦斌:中国宏观调控的现实功用与总体取向
来源:《改革》
时间:2017.05.16

本文系《改革》杂志《全面深化改革对话》栏目对话文章,已发表于《改革》2017年第3期。陈彦斌系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王佳宁系改革传媒发行人、编辑总监。

2016年12月14~16日,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召开,明确提出要“创新和完善宏观调控”。2017年2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五次会议,强调“做好2017年经济工作,要坚持稳中求进的工作总基调,把握好经济社会发展大局,确保经济平稳健康发展,努力提高经济运行质量和效益;确保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得到深化,经济结构调整取得有效进展”。2017年3月5日,李克强总理在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要继续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在区间调控的基础上加强定向调控、相机调控,提高预见性、精准性和有效性”。创新和完善宏观调控,对于促进新常态下我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推动经济结构转型升级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改革》以“中国宏观调控的现实功用与总体取向”为主题,由改革传媒发行人、编辑总监王佳宁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陈彦斌教授围绕中国宏观调控与发达国家宏观政策的异同,中国宏观调控的比较优势,宏观目标变迁的内在逻辑,宏观调控的“强刺激”与“微刺激”,区间调控的现实价值,区间调控、定向调控与相机调控的关系,宏观调控与预期管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抑制资产泡沫,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的构建等展开深入对话。

中国宏观调控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异同

王佳宁宏观调控是中央政府为保证国民经济的持续健康发展而对经济运行状态和经济关系进行的调节和干预。众所周知,宏观调控是典型的中国化术语,20世纪30年代,伴随凯恩斯主义的兴起,发达国家开始摒弃传统的自由放任主义,注重利用宏观经济政策和宏观管理手段对经济运行状态和经济关系实施干预。

陈彦斌:主持人言之有理。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广泛运用源于凯恩斯主义的兴起。凯恩斯主义认为,当经济体受到总需求或总供给等外部冲击时,由于价格与工资粘性等因素的存在,市场对资源的配置无法在受到冲击后迅速回到均衡状态,从而导致经济呈现出扩张或紧缩的短期波动现象。因此,有必要通过宏观经济政策缓冲外部冲击,实现对经济短期波动的逆周期调节。

王佳宁:发达国家的宏观经济政策目标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后有所变化。

陈彦斌: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宏观经济政策的主要目标是保证经济稳定,具体又分为物价稳定与增长稳定两方面,政策工具则以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为核心。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理论与政策实践均表明宏观经济政策只关注经济稳定是不够的,还应关注金融稳定。作为实现金融稳定的主要政策工具,宏观审慎政策的被重视程度相应地得到了显著提升。

王佳宁:宏观调控是中央政府的主要职能之一,中国的宏观调控体系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完善的过程,体现出与时俱进的特点。

陈彦斌:早在1984年,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首次提出“宏观调节”一词,随后“宏观控制”的叫法也被广泛运用,直至1988年中共十三届三中全会才正式提出了“宏观调控”的概念。1993年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进一步明确了要“建立以间接手段为主的完善的宏观调控体系”。自此之后,根据中国经济发展的需要,宏观调控体系不断地调整与优化。2013年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对宏观调控的主要任务与调控体系构成作出了很好的概述,“宏观调控的主要任务是保持经济总量平衡,促进重大经济结构协调和生产力布局优化,减缓经济周期波动影响,防范区域性、系统性风险,稳定市场预期,实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调控体系是“以国家发展战略和规划为导向、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主要手段”,同时需要“加强财政政策、货币政策与产业、价格等政策手段协调配合”。

王佳宁:中国的宏观调控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既有联系又有区别。这种区别主要体现在调控目标、调控工具、调控实施主体等方面。

陈彦斌:中国宏观调控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均承担了保持经济平稳运行的重要任务,并且在调控工具上都是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核心。但是,两者之间也存在较大区别,主要表现在:第一,我国宏观调控的目标更加宽泛,比如需要承担“促进重大经济结构协调和生产力布局优化”等重要的改革发展任务,这一点则不属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调控目标范畴。第二,尽管目前我国宏观调控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工具均是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主,但是我国更多依靠财政政策,发达国家则更多运用货币政策。第三,我国宏观调控工具更加多样化。除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外,宏观调控工具集还包括微观干预色彩较重的价格政策、产业政策,以及与产业政策密切相关的区域政策、土地政策和投资政策等。第四,我国宏观调控的实施主体更加多元化。在财政部与中国人民银行之外,国家发展改革委、住建部、银监会与证监会等多个部门均会参与到宏观调控之中。

宏观调控的比较优势与不足

王佳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增长奇迹,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经济发展取得的成就与适时而有效的宏观调控密不可分。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中国宏观调控相较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的独特优势。

陈彦斌:中国能从1978年GDP规模仅排在世界第九位的低收入国家一跃成为中高收入国家,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中国宏观调控所具备的一些独特优势。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第一,中国财政政策从制定到实施的内在时滞较短,能够成为“稳增长”的有效工具。第二,中国宏观调控工具多种多样,由此操作空间较为充足、回旋余地较大,实践中政策工具的“多管齐下”也会使得宏观调控见效较快。第三,由于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经济长期处在追赶阶段,政府可以借鉴发达国家的已有发展经验,通过制定产业政策引导产业发展方向,因此产业政策能够在宏观调控中发挥更大的调控作用。

王佳宁:与此同时,我们也应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宏观调控尚存一些不足与问题,如调控目标过于宽泛,更偏重于使用财政政策。

陈彦斌:一方面,中国宏观调控承担的任务过多、目标过于宽泛。表面上,这会给予政策制定者更大的相机抉择空间,使其可以根据经济形势变化而制定最优政策。但实际上,宽泛化目标下宏观调控政策的左右摇摆会使得公众难以形成稳定预期,从而导致政策的实施效果难以达到预设目标。另一方面,中国宏观调控更多地使用财政政策,对经济短期波动调节更为灵活有效的货币政策处于从属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宏观调控的逆周期调节能力。

王佳宁:宏观调控主体多元也会对宏观调控力度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在实践中,还出现了宏观调控介入微观干预的情况,这些问题都需要引起高度重视。

陈彦斌:中国宏观调控主体多元导致政出多门、“九龙治水”,以致在政策协调方面还有较大不足,不时出现调控力度不足或过度的情况。由于宏观调控体系中包含较多的微观干预手段,以宏观调控之名行微观干预之实的现象时有发生。这不仅会产生大量寻租空间,阻碍市场经济发展,而且还会扰乱市场对资源的配置效率,进一步加剧经济波动。

宏观调控目标变迁的内在逻辑

王佳宁:设定合理的政策目标是制定宏观调控政策的核心,宏观调控的目标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随着经济发展状况进行相应调整,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后,基本上每年的宏观调控目标都会进行一定的调整。

陈彦斌: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以来,面临着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与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叠加”的复杂局面,需要宏观调控目标不断调整予以应对。2012年宏观调控目标定位于“稳增长、调结构、管理通胀预期”;2013年调整为“稳增长、转方式、调结构”;2014年是“稳增长、调结构、促改革”;2015年为“稳增长、调结构、转方式”;2016年扩充为“稳增长、调结构、惠民生、防风险”;2017年进一步调整为“稳增长、促改革、调结构、惠民生、防风险”。

王佳宁:表面上看,宏观调控目标在不断调整变化,但背后是有规律可循的,比如,中央一直十分重视“稳增长”。

陈彦斌:中央高度重视经济稳定,由此始终将“稳增长”列为首要目标。之所以经济稳定尤为重要,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的同时全球经济也进入再平衡阶段,国内外需求双双萎靡导致经济始终存在负产出缺口。二是为了 “到2020年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宏伟目标”并顺利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中国经济仍然需要保持一定的增长速度。三是由于新常态下就业压力持续增加的同时社会保障体系发展仍相对滞后,中国也难以承受经济增速的过快下滑。

王佳宁:除“稳增长”外,金融稳定也是宏观调控追求的主要目标之一。

陈彦斌:中国对金融稳定的重视程度不断提升,2016年起正式将“防风险”与“稳增长”等重要目标并列。对金融稳定重视程度的不断提高,既与宏观调控应关注金融稳定这一宏观经济理论的新共识相吻合,也因为新常态下金融风险持续上升,尤其是债务风险不断加剧。值得警惕的是,各个金融风险之间还存在着联动机制。例如,债务风险与资产泡沫风险交织在一起,极易使经济陷入更为严重的“债务-通缩”危机,从而进一步加剧中国的整体金融风险。

王佳宁:根据中国经济实际运行的需要,宏观调控要更加兼顾“调结构”、“转方式”、“促改革”等目标,尤其是要重视“调结构”。

陈彦斌: “调结构”过去几年一直作为宏观调控关注的重要目标。究其原因,现代宏观经济理论多是基于发达国家的成熟经验,但是与发达国家经济结构较为稳定的情况不同,中国经济结构一直处于调整之中。经济发展步入新常态以来,产能过剩等问题更为严重,结构调整任务更为迫切。如果宏观调控不考虑这些结构性问题,继续实施刺激政策以维持经济较快增长,可能会进一步加剧经济结构的失衡,不利于可持续发展。因此,宏观调控需要实现经济结构内部的“有保有压、有扶有控”,协调好“稳增长”与“调结构”之间的关系。

王佳宁:除“调结构”之外,对其他目标的关注也是针对一个时期经济形势发展的需要。

陈彦斌:2012年宏观调控注重“管理通胀预期”是因为2011年通胀势头较猛,CPI和PPI涨幅分别高达5.4%和6%,由此要求宏观政策必须要遏制物价水平过快上涨。2013年宏观调控目标侧重于“转方式”,与中共十八大报告提出的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要求相契合。由于以往高投资发展模式难以为继,宏观调控需要“增强消费对经济增长的基础作用”。2014年宏观调控更加关注“促改革”,则是与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确立的全面深化改革大方向相一致,当时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了“寓改革于调控之中”的新思路。2015年宏观调控虽然又把“转方式”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但也提出了要继续“狠抓改革攻坚”。2016年宏观调控对“惠民生”的强调更多是考虑到“到2020年所有贫困地区和贫困人口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的扶贫目标。2017年宏观调控再次强调“促改革”,并将其列在仅次于“稳增长”的位置上,突出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要性。

宏观调控的“强刺激”与“微刺激”

王佳宁:步入新常态之前,中国宏观调控有时会实施强刺激政策,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强刺激政策推动中国经济在全球范围内率先实现了“V”型复苏,但也带来了一些负面效应。

陈彦斌:强刺激政策虽然能够迅速地完成“稳增长”的任务,但是不利于调结构、促改革的推进。以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期的“四万亿”政策为例,这项政策在短暂地刺激了经济增长之后留下了诸多后遗症:一是物价水平快速上升,房价等资产价格迅猛上涨。消费者价格指数由2009年的-0.7%大幅回升至2011年的5.4%,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更是由-5.4%上升到6%。全国商品房平均价格则在2009~2011年的三年间上涨了约40%。二是产能过剩问题更加突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评估报告显示,中国的产能利用率由2008年80%下滑至2011年的60%左右,尤其是钢铁、船舶等被列入战略产业振兴规划中的行业,产能过剩情况最为严重。三是地方政府加大举债规模以刺激经济扩张,导致债务问题凸显。国家审计署数据显示,2010年底地方政府负债规模达到10.7万亿元,较2008年增加了一倍。四是经济结构失衡现象进一步恶化。由于宏观调控政策以拉动投资为主要着力点,2010年和2011年投资率分别高达47.2%和47.3%,比危机前上升了6.5个百分点左右,导致总需求结构失衡问题更加严重。

王佳宁:如此看来,实施有效的宏观调控并不一定非得依赖强刺激政策。现阶段,用微刺激方式来应对经济下行压力,也许收效更佳。

陈彦斌:是的。相较于强刺激政策,微刺激政策虽然仍属于政府依靠项目投资等手段拉动经济增长的调控方式,但是具有两方面的优点:一是微刺激更加注重预调与微调,力度相对温和,对经济带来的负面影响相对较小。例如,2014年第一季度中国经济增速下跌到了7.4%,偏离了当时7.5%的增长目标。在此情形下,政府出台了一系列微刺激政策,主要包括增加中西部铁路建设投资、加快棚户区改造、加大小微企业减税力度等。这些举措大多针对中国经济中的薄弱环节与关键领域,并且也取得了较好的“稳增长”效果,2014年第二季度经济增速恢复至7.5%。二是相较于强刺激政策效果会使得政策空间迅速收窄,微刺激能够为宏观调控节省空间,从而增强政策的可持续性。目前中国货币政策空间和财政政策空间都要明显优于欧美国家,主要就得益于新常态以来中国不再实施强刺激政策,转而实施微刺激政策,给未来宏观调控预留了宝贵的空间。

区间调控的提出及其现实价值 

王佳宁:在较长的时间内,中国宏观调控追求的经济增长目标都是底线目标,这容易导致经济运行“易热难冷”,不利于经济结构的调整和优化升级。

陈彦斌:中国经济步入新常态之前,政府部门在宏观调控中往往是保底线而不设上限,多次明确提出“保八”、“保七”等增长目标。客观地说,这一宏观调控思路与当时的宏观经济形势和经济发展阶段是相适应的。然而,过于看重经济增长的底线加上以往以GDP为导向的地方政府考核体系,使得在过去只要经济增速出现一点波动,各地政府就希望中央出台较大规模的刺激政策。由此,经济运行常处于“易热难冷”的状态,最终实现的经济增速往往都大幅超过预设的增长目标,这也影响了经济结构调整与市场化改革进程的推进。同时,刺激政策的频繁出台与退出导致公众预期难以稳定,扰乱了市场信号,使得资源难以得到有效配置。

王佳宁:自2013年中国首次提出宏观调控要“保持经济增速在合理区间平稳运行”的新思路以来,区间调控备受关注。

陈彦斌:这种关注表现在宏观调控不再盯住某一特定目标值,而是将目标界定为一个合理区间,即区间调控。区间的上限为“防通胀”,下限为“稳增长”,在下限之外还将“保民生”和“防风险”作为底线。当经济运行接近区间下限时,宏观调控的主要着力点是稳增长;当经济运行接近区间上限时,宏观调控的主要着力点是防通胀;当经济运行处于中间状态时,就会加大市场化改革与经济结构调整的力度。区间调控意味着,只要经济运行处于合理区间之内,宏观调控不需要有大动作,只有当经济偏离合理区间时,才需要实施一定的刺激政策。按照这一思路来调控经济,既能够保持经济增长的平稳性以及公众预期的稳定性,又能够促进制度创新、结构调整同步推进。

王佳宁:按照您的理解,区间调控的思路变得日益科学。请举例说明区间调控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陈彦斌:好的。以2017年中国经济的增长目标为例,其设定为“国内生产总值增长6.5%左右,并在实际工作中争取更好结果”,这就是基于对中国经济现实情况的充分考虑。一方面,要想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即“到2020年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宏伟目标”,“国内生产总值和城乡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需要2017~2020年中国经济增速至少达到6.43%。考虑到新常态以来中国经济增速持续下滑,因此有必要将2017年经济增长目标设定在6.5%左右。另一方面,2017年中国潜在经济增速约为6.7%左右,在世界范围内仍然处于相对较高水平。也正因如此,李克强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强调要“在实际工作中争取更好结果”,以尽量使实际增速与潜在增速相适应。

区间调控、定向调控与相机调控的关系

王佳宁:在区间调控基础上,近两年中央又提出要进一步加强定向调控和相机调控。请简要谈谈区间调控、定向调控和相机调控的关系。

陈彦斌:区间调控可以明确什么时候宏观调控需要有所作为,而在什么时候宏观调控需要保持定力以让市场自我调节机制发挥主导作用。定向调控与相机调控则是在宏观调控需要有所作为的情况下,进一步明确宏观调控应该“做什么”和“如何做”的问题。

王佳宁:定向调控明确了宏观调控的发力方向,即重点抓住经济发展中的突出矛盾和结构性问题,针对经济中的薄弱环节和关键领域定向施策、精准发力,从而更加有效地“激活力、补短板、强实体”。

陈彦斌:就货币政策而言,央行多次采取定向降准和定向再贷款等操作,力图为小微企业和“三农”提供必要的资金支持,保证小微企业和“三农”的贷款增速维持较快增长水平。就财政政策而言,财政部也多次实施定向减税等调控手段,拓宽小微企业税收优惠范围,为小微企业减负。放眼全世界,欧美国家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创新性地使用定向调控政策帮助经济摆脱低迷状况。比如,美国针对资金紧张的金融机构实施了定期证券借贷便利政策以保证金融体系正常运转,欧洲央行进行了定向长期再融资操作以刺激实体经济的投资与消费。

王佳宁:再接着,相机调控明确了宏观调控的具体调控方式。

陈彦斌:与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中的相机抉择方式相似,相机调控意味着中国宏观调控在短期内需要在多个调控目标之间进行权衡取舍。事实上,宏观调控应遵循单一规则还是相机抉择一直是理论上的争论焦点。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实施通胀目标制国家的成功经验使得宏观调控应遵循单一规则的观点更为主流,但是危机后各界认识到仅是物价稳定还不足以保证经济稳定与金融稳定,政策应该保持一定的灵活性。美国正是因为采取了相机抉择的“直接行动”方式,才能在危机爆发后迅速作出反应,为其经济的有力复苏打下基础。宏观调控遵循相机调控的方式也符合中国经济现实情况。由于经济运行面临的压力与挑战不断增多,宏观调控不能单一地关注经济增长或物价稳定。同时在“三期叠加”的复杂经济环境下,通胀、就业以及增长等指标均可能出现超预期变动,需要提高宏观调控的及时性与灵活性。

王佳宁:定向调控和相机调控各有其不足之处,在使用定向调控和相机调控时,必须对此有足够的考量。

陈彦斌:定向调控更多是非常规时期的权宜之计,不应成为宏观调控过度依赖的常态化手段。就货币政策而言,即使通过定向调控进行“喷灌”“滴灌”,所释放的流动性最终还是会渗透到整体经济之中,从而难以达到定向调控的目的。此外,相机调控不应锚定过多目标,否则会导致时间不一致性等问题,从而降低调控效率。

宏观调控与预期管理

王佳宁: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预期管理在发达国家宏观经济政策中的地位显著提升。由此看来,在宏观调控中加强预期管理十分必要。

陈彦斌:预期管理是指政府相关部门通过信息沟通改变市场进行预期时所依赖的信息源,引导公众预期向政策目标靠拢,从而有效地提高宏观调控效率。从发达国家的政策实践来看,预期管理主要在货币政策领域应用较为广泛,并在稳定经济方面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比如,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西兰、瑞典等国家通过采用通胀目标制为公众提供清晰和准确的长期通胀目标,有效锚定了公众的通胀预期,保证了物价水平的稳定。再比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美联储通过前瞻性指引政策既引导了预期利率下行,又提振了市场信心,更好地帮助货币政策实现稳定经济的目的。不仅如此,在互联网时代,以沟通为主要方式的预期管理不仅操作成本较低,而且能够借助于信息的迅速传播更快地影响公众预期,从而缩短政策的外在时滞,进一步提高宏观调控的有效性。

王佳宁:近两年中央政府也多次强调要加强预期管理。这意味着预期管理已引起政策层面的高度重视。

陈彦斌:国家“十三五”规划纲要明确提出,要“改善与市场的沟通,增强可预期性和透明度”,以加强宏观调控的预期管理。中国高度重视预期管理十分有必要。第一,近几年经济下行压力持续存在,企业信心不断下降,央行的调查结果显示企业家信心指数在2016年已降至新常态以来的最低点,由此亟需宏观调控加强前瞻性指引,稳定公众预期并且提振市场信心。第二,中国的货币政策正处于数量型向价格型转变的关键时期,货币政策的有效性显著下降,因此迫切需要通过提高政策透明度等预期管理方式提高调控效率。据中国人民大学“大宏观”团队的测算,加强预期管理能够将目前中国货币政策的调控效率提高40%左右。

王佳宁:客观来看,中国的预期管理尚处于起步阶段,尤其货币政策的预期管理还存在着一些不足。对此,决策层迫切希望看到一系列改善的建议。

陈彦斌:我认为,强化预期管理要着重做好以下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加强央行与市场的信息沟通,增强货币政策的透明度,特别是注重对货币政策操作进行事前沟通和事后解释,及时公布货币政策相关操作及其意图,避免市场误读。二是适当地加快货币政策中介目标由数量型向价格型转变的步伐。伴随着利率市场化的持续推进以及金融创新的不断深化,M1、M2等数量型指标有效性下降且波动性加大,容易扰乱市场预期,由此应该充分发挥利率等价格型指标对公众预期的引导作用。三是加强央行等研究机构的研究能力。只有央行比市场掌握了更多关于经济运行的信息,以及对未来经济走势有更强的判断力,才能更加有效地与市场沟通,从而提高央行预期管理的效率。

宏观调控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协调

王佳宁:加强宏观调控,必须将需求侧的短期措施与供给侧的长期改革结合起来。我国目前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供给不足的问题,而且有需求下降的问题。

陈彦斌:供给管理和需求管理是调控宏观经济的两种基本手段,前者主要解决长期结构性问题,后者侧重熨平短期经济波动。调控宏观经济既需要需求管理,又需要供给管理;既需要总量调控,又需要结构调控;既需要短期调控,又需要中长期改革。当前我国经济运行面临突出矛盾和问题的根源是重大结构性失衡,必须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上想办法,努力实现供求关系的动态均衡。

王佳宁:中央高度重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已成为当今及今后一个时期中国经济工作的主线。

陈彦斌:2015年11月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及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国家“十三五”规划纲要指出,“在适度扩大总需求的同时,着力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推进将发挥如下几点重要作用:其一,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能够厘清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减少政府的不当干预,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从而有效破解产能过剩难题。其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能够消除教育、医疗等领域的市场进入壁垒,增加高品质民生产品和服务的有效供给。其三,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不仅能够使信贷资金等宝贵资源更加有效地配置给高效率的企业,而且能够促进产业结构升级,催生新的经济增长点,进而提高潜在经济增长率。

王佳宁: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与侧重于需求管理的宏观调控是相互补充、相得益彰的。

陈彦斌:主持人言之有理。我国经济既要追求短期内的平稳增长,又要追求长期潜在增长率提高,这就需要需求管理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相互配合。一方面,大力推进结构调整和去产能等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举措,短期内会加大经济下行压力和就业压力,需要积极的财政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加以缓冲;另一方面,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主体的需求管理主要在短期内对经济波动进行逆周期调节,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着力点在于优化经济结构、增加有效供给,从而能够提高我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因此,一些认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应取代需求管理成为宏观调控主要手段的观点并不可取。通过运用较为积极的需求管理政策适度扩大总需求,更有助于深入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从而能更好地为到2020年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宏伟目标打下坚实基础。

宏观调控与抑制资产泡沫

王佳宁:宏观经济政策如何应对资产泡沫一直是各界讨论的重要话题。特别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发生,使资产泡沫问题更加凸显。

陈彦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前,格林斯潘的观点占据主导地位,他认为宏观经济政策不应对资产泡沫进行逆向调节,而是应当在其破灭后进行清理,核心依据有三点:一是资产泡沫往往难以识别。二是逆向调节资产泡沫可能导致其提前破裂,对经济带来更大的负面影响。三是清理资产泡沫的成本可以被控制在较低水平。然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引来了各界对格林斯潘观点的强烈质疑。资产泡沫破裂不仅导致经济陷入了严重的衰退,而且即便宏观经济政策付出巨大代价也难以有效应对。危机之后,各界对如何应对资产泡沫这一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并达成了新的共识。虽然政策制定者难以识别所有资产泡沫,但是伴随着信贷快速扩张的信贷驱动型资产泡沫比较容易识别,典型的例子是房地产泡沫。由于信贷驱动型资产泡沫对经济运行的危害最大,清理资产泡沫破裂的政策成本也十分大,所以宏观经济政策需要去逆向调节此类泡沫。

王佳宁:新常态下经济增速放缓的同时资产泡沫风险在不断加剧,2016年以来中央多次强调要着力“抑制资产泡沫”。有学者认为,货币政策应在应对资产泡沫中发挥主要作用。也有学者就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此,您怎么看?

陈彦斌:当前中国房价上涨过快并且大量信贷涌入房地产市场,具有信贷驱动型资产泡沫的典型特征,因此政府部门强调抑制资产泡沫是正确的决定。但是从强调货币政策要保持“稳健中性”等具体表述来看,货币政策将在应对资产泡沫中发挥主要作用,这一点值得商榷。第一,根据丁伯根法则,一项工具难以同时达成两个目标,货币政策在稳定经济的同时难以兼顾抑制资产泡沫的任务。第二,资产价格有很多种,但是资产泡沫一般只出现在一部分资产中。货币政策是比较“钝”的工具,难以做到精准调节,从而会导致没有出现泡沫化的资产价格也受到较大影响,政策成本较高。第三,理论与历史经验均表明,通过收紧货币政策来抑制资产泡沫的做法,反而可能会加剧资产价格波动,甚至会刺破资产泡沫而引发严重的金融危机。比如,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央行3次上调贴现率意图为过热的资本市场适度降温,但是引发了股价、房价等资产价格的全面暴跌。

王佳宁:相比之下,宏观审慎政策是抑制资产泡沫的有效工具。

陈彦斌:宏观审慎政策通对银行流动性、资本金和杠杆率等方面进行调节,能够阻断资产泡沫与信贷扩张两者之间的交互作用,从而有效抑制信贷驱动型资产泡沫的形成。可以看到,自2016年10月政府部门加强运用首付抵押比等宏观审慎手段以来,房价泡沫风险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四大一线城市与房价上涨较快的二线城市的房价涨幅均有所回落。进一步就中国经济实际情况而言,要想更好地抑制资产泡沫,在不断健全宏观审慎政策的前提下还需要做好两方面工作:一是货币政策不能过于收紧,否则会提高企业的投资与偿债成本,进而导致即使资产泡沫得到暂时抑制,资金也很难回流到实体经济。二是通过市场化改革加快经济增长动力转换,形成新增长点,从而增加实体经济对资金的吸引力。

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的构建

王佳宁: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科学的宏观调控,有效的政府治理,是发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优势的内在要求”。在国家“十三五”规划纲要中,“创新和完善宏观调控”也与“健全现代市场体系”,“深化行政管理体制改革”等内容一同被列为“构建发展新体制”的重点领域与关键环节。由此可见,宏观调控改革的大方向需要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大方向相适应。

陈彦斌:回顾历史,正是为适应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发展要求,宏观调控明确地转向了“以间接手段为主”的调控方式,对市场直接管控的行政干预手段逐步减少。自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经济体制改革方向得到明确。因此在以市场化为导向的经济体制改革大方向下,未来应加快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只有这样二者才能相互匹配,真正提高宏观调控效率。

王佳宁: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首先应从定位入手。

陈彦斌:是这样的。宏观调控应定位于对经济短期波动的逆周期调节,是总需求管理而不是微观干预。当前中国宏观调控的内涵过于宽泛,导致宏观调控和微观干预常常被混为一谈。但是实际上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是在保证市场机制发挥作用的基础上对总需求进行逆周期调节,平抑经济短期波动,也就是现代宏观经济理论所讲的总需求管理;后者则是对市场机制的管制或替代。伴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推进,政府应尽可能地减少对市场主体的微观干预。若以宏观调控的名义行微观干预之实将会很容易扰乱市场自我调节机制,加剧经济波动,使经济陷入“一控就冷、一放就热”的困境。因此,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的关键前提是明确宏观调控的定位,将其与微观干预进行清晰的区分。

王佳宁: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明确调控的目标亦十分重要。

陈彦斌:由于宏观调控的定位是逆向调节经济的短期波动,因而应重在实现经济与金融的双重稳定目标。至于“调结构”、“转方式”等其他目标的实现,从根本上来讲需要以要素市场化改革与国企改革为核心的各项市场化改革措施得到有效落实,以发挥市场对资源配置的决定性作用。因此,未来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应逐步减少对“调结构”、“转方式”等目标的关注,让市场机制发挥主体作用。而在经济稳定方面,“稳增长”仍是最重要的目标,这对于完成“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和顺利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等任务至关重要。与此同时,虽然提出经济发展新常态以来通胀水平持续处于低位,但不能因此放弃对“控通胀”目标的管理。2016年底中国的M2/GDP已高达208%,处于历史与国际上的高位,面临的潜在通胀风险依然较大。金融稳定方面,除高企的债务风险之外,未来宏观调控还需要关注银行不良贷款风险、实体经济低迷背景下资金“脱实向虚”带来的“衰退式资产泡沫”风险以及人民币大幅贬值与资本外流风险。

王佳宁:您刚才讲了定位和目标的问题,那么,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在调控工具上该如何选择?

陈彦斌:就调控工具而言,在确立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在宏观调控中主体地位的基础上,需要进一步强化货币政策的主导地位,大幅弱化产业政策的宏观调控职能。近几年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在宏观调控体系中的主体地位逐渐明确。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明确指出,要健全“以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为主要手段的宏观调控体系”;国家“十三五”规划纲要也要求,“完善以财政政策、货币政策为主,产业政策、区域政策、投资政策、消费政策、价格政策协调配合的政策体系”。这一点值得肯定,而在此基础上未来应进一步着力改变当前宏观调控体系中财政政策占据主导地位、货币政策处于从属地位的局面。因为理论与各国政策实践均表明,货币政策是调节经济短期波动最为灵活且有效的工具,财政政策的逆周期调节作用相对较弱,而且还更易受到政治周期的影响并带来长期的高债务问题。因此在经济常规时期,货币政策应该承担宏观调控的主要任务,应对产出缺口与物价水平的变化。

王佳宁:产业政策虽然在我国宏观调控中一直备受重视,但是产业政策的时滞较长,与宏观调控针对短期波动进行逆周期调节的定位相冲突。

陈彦斌:以扶持新兴产业为例,新兴产业的发展需要经历初创阶段、成长阶段和成熟阶段等环节,这往往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如果产业政策过度迁就短期“稳增长”等目标,就容易背离市场发展规律,引发资源错配和结构失衡等问题。比如,政府为应对2008年金融危机,将之前被认定为产能过剩的钢铁行业又列入到“十大产业振兴规划”之中,由此进一步加剧了钢铁行业的产能过剩问题。因此,单从宏观调控视角来看,产业政策不符合宏观调控工具的基本要求,政府部门应该弱化产业政策的宏观调控职能。未来产业政策要更侧重于推动技术创新与完善市场竞争机制等方面,致力于促进中国长期经济增长。

王佳宁:加强宏观调控,还应重视各类调控工具之间的协调,从而进一步提高调控效率。

陈彦斌:具体来讲,要注意五方面的协调:一是加强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之间的协调,二者共同发力稳增长,从而更有效地适度扩大总需求;二是加强货币政策与宏观审慎政策之间的协调,避免“衰退式资产泡沫”风险的进一步加剧;三是加强以放松管制、增强竞争为核心的产业政策与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的协调,只有这样才能为民间投资提供更宽裕的生存空间,大力振兴实体经济;四是加强汇率政策与货币政策之间的协调。通过实行更灵活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并寻求汇率稳定和资本账户自由开放之间的最优中间解,以确保中国货币政策的独立性;五是加强常规宏观调控政策与预期管理之间的协调,从而可以让宏观调控插上“隐形的翅膀”,更有效地稳定公众预期与提升市场信心,进而促进投资与消费。

王佳宁:请您简要评估中国宏观调控的成效,对于中国宏观调控的未来,您有何期待?

陈彦斌:总体而言,中国宏观调控的理论与政策实践需要一直处于不断探索的过程之中,只有这样才能解决经济中不断出现的新问题。经济发展步入新常态以来,针对中国经济形势的新特点和新问题,宏观调控不断提出新思路与新方法,为中国经济的平稳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但是,中国的宏观调控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导致调控效率有所下降。在全面深化市场化改革的经济体制改革大方向下,有必要加快构建以市场化为导向的宏观调控体系。这样才能真正提高宏观调控效率,以最小的代价促进经济又好又快又稳地发展,从而早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本文系《改革》杂志《全面深化改革对话》栏目对话文章,已发表于《改革》2017年第3期。陈彦斌系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副院长,王佳宁系改革传媒发行人、编辑总监)

原文链接:

[改革]陈彦斌:中国宏观调控的现实功用与总体取向

 

编辑:李妍春